伯牙方鼓琴,志在泰山,子期曰:“善哉乎鼓琴,巍巍乎如泰山。”志在流水,子期曰:“洋洋乎若流水。”伯牙所念,子期必得之。
伯牙游于泰山之阴,卒逢暴雨,止于岩下,乃援琴而鼓之。初为霖雨之操,更造崩山之音。曲每奏,子期辄穷其趣。伯牙乃舍琴而叹曰:“善哉,子之听!夫汝志想象犹吾心也。吾于何逃声哉?”
子期死,伯牙擗琴绝弦,终身不复鼓琴,以为世无足知音也。
子期夜闻击磬者,声甚悲,旦召问之:“何哉?子之击磬若此之悲也?”
对曰:“臣之父杀人而不得,死,臣之母得而为公家隶,臣得而为公家击磬。臣不见母三年于此矣。昨日偶睹之,意欲赎之,无财,又身为公家之有也,是以悲也。”
子期曰:“悲在心,非手也,非木非石也。悲于人而木石应之,以至诚故也。”
盖子期于音皆然,非独琴也。夫志有所存,则见于音,君子知其音,以逆其志,则得焉。或识于斯须之间,或知于千载之下,合若符节。
周衰乐散,世罕知者。以伯牙之艺而独一子期能知其志。子期死,是以发愤而绝弦也,后人知其曲者鲜矣,又况察其音亦鲜矣,又况探其志者乎?
【译文】
伯牙善于弹琴,钟子期善于倾听。伯牙弹琴时,心里想着泰山,钟子期说:“弹得好啊!琴曲巍峨庄严俨如泰山!”伯牙心里想着流水,钟子期说:“浩浩荡荡,像江河流水!”伯牙想到什么,钟子期一定能领会到。
伯牙正在泰山北面游览,突然下起暴雨,滞留在岩石下,于是拿起琴弹了起来。先弹《霖雨之操》,又弹《崩山之音》,每弹一曲,钟子期都能领会它的旨趣。
于是伯牙放下琴叹道:“你听琴的本领真是太高了,你从琴声中听出的心意正是我心所向,我怎能隐藏自己的心意呢?”
钟子期去世后,伯牙摔琴断弦,终身不再弹琴,认为世上再无知音。
钟子期在夜里听见有人击磬,乐音很悲伤,天明之后把那人叫来问他:“为什么你击磬的时候那么悲伤呢?”
那人回答说:“我的父亲杀人不成,自己却送命,我的母亲受牵连成了官府的奴隶,我也因此成了为官府击磬的乐人。我已经三年不曾见过我的母亲了。昨天偶然见到她,想为她赎身,却没有钱财,自身又为官府所有,因此悲伤。”
钟子期说:“悲伤在于内心,而非你手上所弹之曲,也非木石所作之琴啊。人悲伤而木石之琴能够感应,这是你至诚的缘故啊。”
大概钟子期对于音律一向如此,并非只是古琴。因为心中有志,则从声音中表现出来,君子通过音乐可以揣测他的志向,因此就做到了。或者了然于片刻之间,或者明白于千载之后,其贴合无间就像符节一样。
周代衰微,音乐散失,世上少有知音者。以伯牙那样的技艺只有钟子期能够知道他的志向。
子期去世后,伯牙心中愤懑而摔琴弃弦,能够知道他琴曲的后人很少了,能听懂他琴音的人就更少了,更何况能揣知他心志的人呢?